2009年12月9日 星期三

《薛西弗斯的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



小時候在姑姑家門外,看過一隻白色小土狗,被自己的尾巴嚇到,以為受到怪物攻擊,原地打轉,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一群小孩捧著肚子,哈哈大笑。我也常在廉價的周末綜藝節目中看見觀眾寄到電視台在家自拍的短片,很多都是寵物認真追牆上手電筒照出來的影子,或是貓趴在電腦前追滑鼠,之後配的都是罐頭笑聲,可見,這種荒唐是可笑的。假如有位上帝,看到人類每天汲汲營營,日復一日,按鬧鐘,上廁所、刮鬍子,噴香水,找吃的、目光呆滯地在地鐵裡左右晃,在天竺鼠籠般的辦公室裡上上下下,到7-11交停車單,水電帳單、回家之後跪在地上抹地、刷馬桶、摺衣服, 只為維持基本清潔衛生工作、有家累的還得以笑臉相待、勞心應付的時候,會不會也來個捧腹大笑?無聊時,還會來個天災人害當考試,看人無助地奔走,逃跑,流落,玩完之後,回去睡祂的覺。

我絕對珍惜自己的幸運,那種像隻螞蟻被小孩莫名其妙用水柱灌進螞蟻窩之後那種落荒而逃的窘境我至今還沒有經歷過,魯迅小說《祝福》裡那位「祥林嫂」的慘狀至今我也還僥倖地逃過一劫。但是這當然並能讓我有豁免痛苦的權利,我的煩惱大多是活在文明社會裡的荒唐,我們對世人微笑,因為不想讓它們看見妳的眼淚;想大聲罵老闆,但為了保住飯碗,你吞下去了;衝動地想去旅行,想到家裡房貸要繳,小孩嗷嗷待哺,你又忍下去了。西蒙狄波娃在她1949年成名作:《第二性》裡說過:世界上很少有比做家事更像薛西佛斯的磨難了:「乾淨的髒了,髒的洗乾淨了,反覆再三,日以繼夜,永無止期的重複著,主婦為這種原地踏步而心力交瘁,她僅僅維持了現狀,沒做出任何事來。」 

西蒙狄波娃這段話裡引用了的「薛西弗斯」是延伸存在主義哲學家卡謬在1942年所寫的「薛西弗斯的神話」中對於「從事徒勞無功和毫無希望的工作」為人類最終逞罰的隱喻。薛西弗斯是個希臘神話裡的一個大人物,天性狡猾,聰明絕頂,算是個壞人,被抓到冥間去,還玩弄了死神,要祂將手銬將自己鍊住,從此以後沒有人會被死神帶走,之後又經過一連串的陰謀耍詐逃回人間,最後靈魂還是被死神押回去,對他做出最嚴苛的處罰,令他將一顆巨石推向山頂,讓巨石將再度滑落,滾回山下,他又必須回到山底,把巨石再推上山頂,日復一日,永無止息。這個故事引發世代思想家的想像,對薛西弗斯的下場和那棵石頭做出了不同的詮釋,最天真無邪的故事是說薛西弗斯因推著巨石繞地球,使地球有了潮汐(這當然是在哥白尼伽利略大師們出現之前的傳說),也有人說,因他的罪大惡極,所以得到的逞罰遠比死亡還嚴酷。到了近代,薛西弗斯也化身成了人類貪饜的象徵,敬告野心勃勃的人千萬別爬呀爬到了頂,因一切終究歸零。也有人將他變成了孤獨的象徵,說明了人生這條漫漫長路最終都得自己一個人走。而西蒙狄波娃卻把他用來象徵女人一生可悲的命運。

未經東方唯心哲學洗禮的存在主義哲學一度在西方哲學史上成為一個燦爛繽紛的時刻,在尼采宣示上帝已死的前提之下,對於人類存在的終極意義提出質疑,從荒謬、可悲後再度出發。那顆巨石成了存活的壓力與限制。企圖從不自殺逃避與巨石的限制中找到一條自由之路。

一般人對於自身苦難的排解都是以創造出更大更有意義的目的做為慰藉。在宗教力感召下的人是不會有「存在」的問題,全知的上帝是不證自明的,有祂的指引,他們有天堂可去,回教徒有莫罕默德的可蘭經指導他一切存活的價值與真理。自認稍微偉大一點的人,如胡適先生,他就會發明像:「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標語,讓生活中苦難與犧牲都不再那麼難嚥,為了成全一個更大的我,我這一點小命算甚麼?這當然也很容易讓生命被統治者利用,像一隻隻前方掛著胡蘿蔔的驢,癡癡地埋頭耕耘,不用問收穫,更不問意義,因為卑微如我怎能懂?資本主義下的芸芸眾生也會自創苦難,每天逼小孩念書,為了合理化考不好還要打他們的行為,我們會說這都是為了讓他們長大之後有個穩當的好前途(「好錢途」也許更為恰當),也因此生活中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所有不快都是必要之惡;在工作職場中受欺負被虐待了,我們不吭聲,為了能有出頭的一天。所以天天都在忍,忍一忍,天下就會是我的了,沒有天下的人也會有天堂,然而天堂何時到?要死了才知道。若死時沒天下,死後沒天堂,那這一生豈不是賠大了?

不用思想的人,是不會痛苦的。能夠活在這種永遠不需質疑更大意義存在的人也是一種幸福,然而一誕生有懷疑之後,痛苦就出現了:若一切的苦都是徒勞,我現在到底是該繼續做?還是不做?當個薛西弗斯也苦,夜夜笙歌也苦,那不如別活了。在荒唐中,自己能夠主宰的就是決定自己何時離開,世間事難料,事事無意義,選擇離開的時間是自殺者唯一能有的自由。

卡謬否定了自殺,他用意識的反叛來戰勝命運!他的方法不在無終極意義中企圖找到更大的意義:「如果這個神話是悲劇性的,只因為它的英雄是具有意識的。的確,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勵他,那麼他的苦刑又算得了甚麼呢?今天的工人,在他的一生中,每日都做者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也是同樣的荒謬的。但是只有當它偶然成為一種意識的行為時,它才具有悲劇的性質。薛西弗斯是神祇的賤民,沒有權力,卻有反叛性格,他十分了解他那悲慘的境況:當他下山的時刻他就思索著這種境況。這種清明的心智構成了他的痛苦,同時也使他贏得了勝利。沒有什麼命運能不被輕蔑所克服。如果薛西弗斯下山有時會感到悲傷,但他也能感到快樂。這樣說並不算過分。我再一次想像薛西弗斯從山上下來,走向他的巨石,他的悲愁正在開始。當世間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記憶中,當幸福的召喚頻頻不斷,這時,憂愁的情緒自心中湧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本身了。無邊的悲苦;沉重得無法忍受。這就是我們的蒙難之夜。但是一旦認清楚之後,沉重的真象就消失了。」

這也就是說,當我們正視了人生的荒謬與悲哀後,不脫不逃,認定它,與它共處就是人類最大的勝利。唯有正視生命,讓它的存在本身變成一個目地,而非手段,我們才得以逃脫生而為人的悲悽。從表面來看,死亡讓一切努力徒勞,但一旦我們覺醒並認定一切終將徒勞後,生命的每一天反而變得不是更虛無,而是更具意義。

若是哪天我在家裡做家事,乾淨的髒了,髒的洗乾淨了,反覆再三,日以繼夜,永無止期的重複著,並為這種原地踏步而心力交瘁,僅僅維持了現狀,沒做出任何事來;或是熬夜寫文章,被電腦弄得頭昏腦脹,累得喘吁吁,抬頭看到上帝在發笑,我一定會對祂說:「笑甚麼笑?有本事自己來做做看!」你們必須想像那時的我應當已跟薛西弗斯一樣,是快樂的。 



相關連結:

有關薛西弗斯: http://en.wikipedia.org/wiki/Sisyphus

薛西弗斯的神話中文版:http://www.philosophy.com.tw/book/book-32.htm

英譯版:http://dbanach.com/sisyphus.htm

英文簡介:http://en.wikipedia.org/wiki/The_Myth_of_Sisyph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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